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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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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章

這件外套,是李離十年前的衣服。

大概是因為和李離過去相處的時光過於稀少珍貴,她連對方穿著款式都記得一清二楚……當然,也有可能是因為對方沒幾套衣服,總是幾件輪流換,還及不合身。

李離什麽時候來過天虞山?

十年前他離開F省後,還有再回來過嗎?

而且……一件在山上放了十年的衣服,怎麽會沒有腐爛變質,還能看出原樣?

沈葭葭越想越離譜,甚至懷疑自己真的還是在做夢。

但不管是不是夢,現在已經到了平地上,既然能自由走動,她得迅速找到救援人員,否則在這樣低溫下渾身穿著濕衣服,即使傷口不經過處理,也遲早會失溫而死。

如果不是她強悍的體質,估計在摔下來的過程中就昏迷到再也醒不過來的地步。

沈葭葭竭盡全力爬站了起來,天空和前路都被大霧遮擋,沒法判斷現在的時間和方向。

她隨便找了個順眼的方向一瘸一拐地向前走,速度很慢。

忽然,一陣狂風襲過,滿天茫霧中憑空飛來白色的花瓣,掠過一陣糜爛的甜香,她伸手接住那片花瓣,是一碰就碎的紙花。

再往前走,花瓣越來越多,幾乎如雪一般撒下,又像是白色的紙錢,紛紛揚揚地飄灑,香味彌漫了整片空氣,吸入鼻腔的每一口都在麻痹沈葭葭的神經。

她感覺忽冷忽熱,身上的痛感逐漸消退,腳步變得輕揚了起來。

沈葭葭覺得自己狀態不對,停在了一棵冷杉樹旁,她扶著樹幹,想要捂住口鼻防止香氣進入,卻因為疲憊大口大口喘氣。

忽然,似乎有什麽在有節奏地敲自己的頭,她轉過身去,一雙泛白蟲蛀的布鞋正對著額頭,鞋子的主人是一具腐爛到僅剩下部分皮肉相連著才未斷裂的吊屍,直挺挺掛在樹杈上,青色長褂和身體黏在一起,整個身體隨著風一起晃蕩。

剛剛沈葭葭後腦的觸感就是風吹動了吊屍,讓鞋子踢中了她的腦袋。

這個穿著打扮,與夢裏的男人一模一樣。

沈葭葭想後退,卻一個踉蹌渾身脫力地坐到了草甸上,她的呼吸因體力消耗而急促短暫,眼睜睜看著吊屍懸掛的那根麻繩一點點斷掉,整具身體輕飄飄地落在地上。

腐敗的屍體在風霧中奇跡一般死灰覆燃,枯木再生,皮肉在裸露灰噬的骨架上如蟲蛆蠕動蔓延,飛快地重新生長,很快就覆蓋了裸露的表面。

她終於看清了夢裏男人的臉。

他蓄著民國舊事常見的三七分頭,整個人青白而瘦削,如同燃盡的枯柴,沒有半點生命力。

他微彎下腰,朝沈葭葭伸出了手,手中是與夢中如出一轍的白山茶,卻是一朵貨真價實的花。

沈葭葭忽然意識到,在這樣高原低溫的環境下生長的,也許並不是山茶花。

二者只是長得像而已。

一樣美麗神聖,一樣孤高傲然,一樣地……令人聯想到不幸的死亡。

沈葭葭沒有接過,也沒有力氣擡起手。

“這是神荼花。”

“神荼……?”

男人僵硬地蹲了下來,“神荼美極近妖,所到之處寸草不生,禍生不測,因而被稱為災花。”

沈葭葭覺得自己的眼皮子越來越重,“那為什麽還要叫為神荼?”

“你聽過神荼郁壘的傳說嗎?”

“當然,神荼郁壘是漢代民間信奉的兩位門神……”

“不不不。”男人笑了起來,“這只是後人為了掩蓋真相而杜撰的故事罷了。”

“那真相是什麽?”

“他們是神跡的一部分。”

沈葭葭露出半年前面對蔡昀的眼神,如果有一個表情包能形容她覆雜的心情,那就是地鐵老爺爺看手機。

完了,又碰上一個瘋子。

“我知道您現在並不相信,但您不覺得,自己就是神跡的一部分嗎?就像是這神荼花一樣。”

沈葭葭想張嘴,卻發現自己的面部肌肉也如四肢般無力,眼皮子不住地向下蓋,直到男人從視野裏徹底消失,她靠在樹幹上,如沈睡般緊閉著眼,實際上意識清醒。

她不由在心裏罵娘——要昏就昏得痛痛快快,留著意識做什麽!?

這樣想著,她感受到冰涼生硬的手緩慢撥開自己的劉海,眉心被什麽一紮,一陣刺痛。

然後她被扶著,一步步往前走。

一股屍臭混雜著香味直沖天靈蓋,沈葭葭只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卻吐不出來,每向前一步,男人腐爛的皮肉與骨骼擠壓出刺耳的摩擦聲,好幾次沈葭葭都覺得自己快摔地上了,那個死人居然意志堅定地挺了過來。

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,她看到了屬於男人的過去。

他的故事稱得上簡單,舊時留洋歸來的大學士,卻在萬眾矚目打算一展宏圖之際,染上了肺癆。那個年代的醫療水平不足以治療肺結核,他花光了錢試了不少偏方,從中醫求到西醫,就連人血饅頭都吞了不少,病情卻日益嚴重。

送去留學花了家裏大筆積蓄,卻換來個必死無疑的病秧子。

他還想活下去,但不久後就被家裏人棄之不顧,扔到了荒郊的破草房,一度病痛折磨,蓋的被子甚至發了黴。

但他並非死於肺癆。

大約是奇跡,他的病不治而愈,但待他振作起來打算尋找家人時,才發現因為戰亂,家中死的死,散的散,屍橫遍野。

聽說妻子被亂刀砍死,孩子不知所蹤,他反而因大病一場躲過一劫。

記憶中的畫面模糊,不只是幻覺還是夢境,有人為他指了條路。

他竟憋出一口氣,拖著殘敗的身軀吊死在了這棵樹上,直到最後,身體化為了樹的養分。

這裏開出了神荼花。

死後的記憶……沈葭葭就看得不那麽真切了。

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冷,腦中的思維卻前所未有的清晰跳動。

“古時人們要除神荼花,常將郁壘連根拔起,水淹,水燒,這些方法往往治根不治本,只要有普通人再死去,神荼就會隨之覆生,災禍再度降臨。”

“後來有人發現,要根除神荼,就要付出代價。”

沈葭葭的手指微動,男人沒有發現。

他再往前走了兩步,一只手臂忽然貫穿了他的腹腔,伴隨飛出的不是鮮血,而是飄絮的紙屑。

男人的身體陡然僵住,不堪重負地發出拉扯崩裂的聲音,沈葭葭墜落在地,困難地掀起一只眼皮。

他若有所思地低下頭,看著自己腹腔的破洞,“你是怎麽解開神荼花的毒性的?”

沈葭葭猛地把額角的花掃掉,呸出一口血——是她剛剛咬破舌尖流出來的。

“原來如此……”紙人受損,一點點坍塌下去,“你想要的答案,就在前面……去吧……再晚就來不及了……”

“十年前…已經………”

沈葭葭沒有再看徹底消失的紙人,用袖子緊捂住口鼻,一瘸一拐地往前走。

她沒想到眼看著平坦的地面,自己一腳踩空,滾進了大洞。

用盡最後的力氣止住了慣性,她看著眼前的畫面,一時失語。

這是……一個墓穴。

當然不是古代什麽達官顯貴的陵墓,反而更像是隨便離的荒冢,碑上連個名字都沒有。

但與尋常墳墓不一樣的是,這口棺材露天放在了外頭,甚至還是…開蓋的。

裏面鋪滿了紅白紙錢,棺材是正紅色,款式材質都很新,倒像是剛買不久。

如果她剛再往前一點,可能就會直撲進棺材裏了。

……這棺材,不會就是為她備的吧?

不過,她現在還真想躺裏面,把棺材蓋給自己蓋上……擋風。

太冷了。

冷到她快要感受不到冷,沈葭葭聽說人快冷死的時候都會覺得難以忍受的炎熱,那她是不是還有救?

沈葭葭靠在棺材邊打算小憩一會兒,沒想到剛貼上去,棺材一滑,什麽東西軲轆一下從墻上落下來,滾到她身邊。

是一面鏡子。

她抖著手將鏡子撿起來,想仔細看這面眼熟的鏡子上面的花紋,視線卻因為狀態極差而模糊不清,只能顫巍巍地把鏡子塞進自己口袋裏。

等等,這樣算不算盜墓?

出去再上交給國家,問題也不大吧?

剛剛那家夥說的代價……除去神荼花的代價,是什麽?是因為這個代價,才會讓她來到這裏嗎?

既然他們出現寓意著災禍,那又為什麽說是神跡?

還有李離的外套……糟了,不知道丟到哪裏了。

沈葭葭覺得很累。

幸好,起碼王子秦沒有被她拖累。

大概確實存在宿命這種東西。

眼前泛灰的世界裏,隱約出現兩個行走的人影。

矮的那個看起來是個男孩,跟在高挑的女人身邊,山路靜謐,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。

“師父,我們要去哪裏?”

女人沒有應聲。

在男孩第三次詢問無果以後,他換了個稱呼。

“楚崝女士,我認為我們不應該繼續往深處走。”

女人終於回過頭,細長平直的眉,漆黑如潭的雙眸,她像是從古畫裏走出來的人,隔著層無形的屏障,看不出年齡,也看不出情緒和想法。

兩道身影又逐漸消失。

沈葭葭聽到和男孩聲線相似,但為更成熟的聲音響起。

“葭葭?葭葭!”

“葭葭,你還醒著嗎,沈葭葭?”

一陣泥石滾落的聲音後,有人攜著溫暖的氣息靠近了她,指尖搭在她頸動脈探查片刻,順帶扒開她的眼皮,燈光對著雙瞳不住照射,刺激得生理眼淚溢出,沈葭葭不由皺眉用力偏過臉。

“活著就好……”

他松了口氣,輕輕攬了下她,便迅速脫掉她濕透的雨衣外套,把幹燥柔軟的大衣蓋在她身上,裹得嚴嚴實實。

男孩和男人的臉重合在一起。

一直到李離抱著她往外數百米,出了神荼花的地帶,沈葭葭才在這溫度中逐漸醒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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